上个星期日，北京室内威士忌节，我正在和朋友喝着酒，外面风尘仆仆进来了一群人，其中有戴着兔子耳朵的，还有戴着狐狸头饰的。我们辨认了半天，才发现：原来是《疯狂动物城2》两位主角的Cosplay！这么早就有人Cosplay他们了，实在出乎意料，说明这部片子火到了什么地步。

朋友告诉我：星期五的上午，他和女朋友跑到离家十几公里外的一家影院的4D影厅看了《疯狂动物城2》。为什么跑这么远，是因为别处的4D影厅都订满了；为什么一定要订4D，是因为网上说4D观影效果非常好，尤其是追逐戏的部分。他留心观察了一下，前排坐的几乎全是情侣，也有自己来看的；只有最后一排稀稀拉拉坐了几个小孩。

《疯狂动物城2》在工作日白天的票房非常好。现在并非学校假期，工作日观影的主力只可能是成年人；其实，它的前一部作品的主要观影人群就是成年人，这一部的趋势更明显罢了。那么问题来了，为什么成年观众这么喜欢这部动画片？它究竟戳中了人们的哪一根心弦？

备选的答案很多，我在此只想讨论一个点：兔子和狐狸的“CP关系”。

在抖音、小红书、微博、B站、豆瓣&hellIP;…所有你能想到的社交媒体，提到《疯狂动物城2》的内容本身，“狐兔CP”基本总是站在C位。观众可以不了解片中影射的美国社会现状，不关心对全球化、多元化的隐喻，也不了解第一部埋下的伏笔；但是对兔子和狐狸那种若即若离、相爱相杀的“CP感”，都是烂熟于心，人人都有很多话想说。

不是所有人都很欣赏这对CP，网上不乏指出“狐兔关系并不健康”“让人看了心累”的热门影评——但这恰恰还是把主人公放到了“CP感”的天平上。《疯狂动物城2》可以删去任何剧情和人设要素，但绝不能删去“狐兔CP”的任何组成部分。有意思的是，这对CP在美国虽然也受欢迎，却没有受欢迎到这个地步，社交媒体的讨论也没有集中在“狐兔CP”身上。从内容角度看，这是《疯狂动物城2》在中国票房高于在美国票房的最重要的原因之一。

狐兔关系的关键在于“似CP、非CP”，或曰“无CP之名，有CP之实”。坐实了就没意思了，要的就是那种若隐若现的感觉。最近几年，国内影视剧市场出现了一个持续的现象：爱情题材的东西没人看了。电影院一年四季只有三天能卖出爱情片的票，即情人节、七夕和平安夜（情人节往往还会被春节档吞并）。最近一部票房破10亿的国产爱情片还要追溯到2023年的《前任4》，最近一部成为全民级话题的爱情片更是要追溯到2019年的《前任3》。

至于国产剧集更是在此遭遇沉重打击。

当年观众的一致意见是：国产电视剧编剧只会写一件事情，那就是谈恋爱。所谓创业剧，就是一边创业一边谈恋爱；所谓职场剧，就是一边上班一边谈恋爱；所谓穿越剧，就是穿越到古代谈恋爱；所谓青春剧，肯定从头到尾就是在谈恋爱（可能还有打胎）。最近两年，这样的剧明显没有收视率了，平台也不买账了。我在长视频平台的朋友，曾多次坚定地对我说：“年轻人不爱看谈恋爱的剧，尤其不爱看恋爱脑的主角，因为他们根本不相信那玩意。”

谈恋爱是一个非常麻烦的事情。两个人一牵手，马上想到承诺，马上想到彼此牺牲、彼此成就，马上就要带回去见家长，马上就有七姑八大姨追问“你们什么时候结婚”，马上就要准备婚房，马上就要备孕，马上就要考虑小孩今后上什么学，马上就要考虑给小孩报奥数班，马上就要举双方家族之力“托举下一代”。你可别笑，这就是中国人的逻辑，这也是东亚文化圈传统的逻辑。

在长辈们，以及媒体上的“专家们”（例如任泽平之流）看来，谈恋爱只有一个终极目的，那就是生娃。如果不是娃需要上户口，其实连结婚环节都可以省略。如果说还有什么次要目的，那就是结合男女双方的经济实力，实现“小家庭”的社会地位跃升。上面两个目的，都是绝对世俗、绝对物质、绝对与精神世界无关的。

在经济上行期，年轻人还可以骄傲地宣称“爱情的力量战胜一切”，所以恋爱脑会比较受欢迎，因为它不仅象征着对爱情的忠贞，也象征着对长辈和传统文化的反抗；可是现在，年轻人已经没那个心气劲儿了，也接受了“恋爱脑其实反抗不了任何东西”的现实。还是那句老话：物质的力量只能用物质的力量去对抗，现在的年轻观众对于自己掌握“物质的力量”已经不抱太大信心，由此导致了“真爱无敌”神话的破灭，以及恋爱脑的彻底退出历史舞台。

既然年轻人自己都不相信爱情，那就更没有兴趣看别人谈恋爱了。何况大银幕上谈恋爱的是两个腰缠万贯的明星（如果涉及三角恋，那就是三个），年轻人更加没有代入感。十年前或者五年前，由于对自己的经济社会前景比较乐观，年轻人与明星、企业家等“社会上层人士”还是能共情的；现在则越来越无法共情。俞敏洪向员工晒南极旅游，已经引发了普遍的争议，何况其他？

然而，任何人，不管是年轻人还是中年人、老年人，都是需要亲密关系的。所谓亲密关系，不仅是一个肉体概念，更是一个精神概念：彼此依靠、彼此扶持、彼此不设防。通俗地说，在一个人面前感到安心、放松、心理压力下降，那就是广义的亲密关系。这种职责，传统的父母和长辈承担不了，众所周知他们只会拼命给晚辈加压，追问“什么时候生娃”（注：结婚可省略）、“什么时候升职”、“为啥别人都比你有出息”。而恋爱关系已经被大部分年轻人唾弃或不抱指望了。至于兄弟姐妹……独生子女没有兄弟姐妹。

“若即若离、若隐若现”的“疑似CP”，是这个时代的版本答案。

因为双方对彼此足够了解、足够信任，所以可以提供很高的情绪价值和成长价值；因为双方没有承诺，所以后面的结婚、生娃、生二胎之类的玩意都无从谈起。更重要的是，这种“有实无名”的CP关系，排除了一切七姑八大姨的干扰，以及一切媒体或KOL的说三道四。遗憾的是，这种关系太难得了，比甜蜜的恋爱还难得，绝大多数人一生之中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关系。

影视作品正是用来满足人们心中可望不可即的愿望的。优秀的影视作品，会向人们展示他们期待最多、过得最少的生活。当初“GAY蜜”流行的时候，《失恋33天》就火了；现在“疑似CP”流行的时候，《疯狂动物城2》就创下了票房奇迹。历史是一支华尔兹舞曲，总是会跳回类似的、但不是完全相同的位置。

2023年国内最火的日系二次元番剧（也是我本人相当喜欢的一部番剧）《葬送的芙莉莲》，其实早已预告了这种观众心态：这部剧里充斥着各种“疑似CP”，同一个角色甚至可以跟不同的人“疑似CP”，可是最终没有一对成了的CP。尤其是芙莉莲与欣梅尔这对“疑似CP”，简直是完美的——欣梅尔早就死掉了，CP永无转正的可能性；芙莉莲却是近乎永生的，所以CP可以永远嗑下去。这样的设定，在近年日系二次元作品当中绝不罕见。怪不得大家说日服是整个东亚社会的先行服！

不过，迪士尼在策划《疯狂动物城2》时，肯定没有想到在遥远的中国发生的这些事情。因此，这部电影在中国的票房如此之好，对迪士尼而言肯定是个意外，而且是无法复制的意外。现在，但凡稍微有点判断力的人，不管是否属于影视专业或文化产业，应该都意识到了“疑似CP”在年轻观众（或者大胆一点说，所有观众）当中的影响力。接下来我们会不会更多地看到这样的国产影视作品呢？

我对此不是特别乐观。以前国产影视剧编剧喜欢写谈恋爱，不仅是因为出品方认为观众爱看谈恋爱（在当时这个判断有道理），也是因为“谈恋爱”相对比较好写。爱情这个东西不需要道理，一个帅哥和一个美女在精致的环境中谈恋爱更不需要道理，让大家感到甜就够了。反而是“若即若离、若隐若现、相爱相杀”这种关系，写好的难度很大，演好的难度更大。动画片其实相对容易呈现，真人影片或剧集呈现的难度可能还要提升一个档次。所谓“知易行难”，就是这个意思——形成正确的认知不难，但只是第一步，真正难的是做事。